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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涟的想法和常之新差不多。作为戏迷,他把商郎当活菩萨捧着;作为程凤台的小舅子,他始终不赞成两人的这段化外情缘,此时唯有苦笑:“我姐夫是能听劝的人吗?”
常之新又道:“你看着吧,我比你们都要了解商细蕊。程凤台遭殃的日子在后头呢!”
范涟叹息:“哎,不说了,不说了。盼他们好吧!”
商细蕊听到这里,浑身的血就像掺上了汽油,轰地就烧着了!什么后果都顾不上想,攥紧了茶碗从墙后杀气腾腾地绕出来,见到常之新,他也不叫也不骂,几步上前,把手里的茶碗猛然扣在常之新头上!那茶碗一击而碎,里头剩有半碗热茶,全泼洒到旁边范涟的脸上,范涟以为是常之新的一颅热血被商细蕊砸出来了,吓得腿软,靠住墙大喊了一声:“商老板啊!!!”
所有的人都向这边回头看来。
程凤台见到商细蕊,脑子一懵,继而打了个激灵,犹如见到天降夜叉到此屠戮,心里直呼苍天。蒋梦萍看见商细蕊揪着常之新的衣领好像还要动手,而常之新半边脸都浸在血里了,肯定是重伤!她奋不顾身地朝他们奔过去,完全忘了自己一介女流,还不敌商细蕊一指头的力气。想不到有人比她还走在头里,曹贵修看见商细蕊亮拳脚就觉着来劲,两三步飞跑到近前,掐住商细蕊的关节迫使他撒手。商细蕊已经气红了眼睛,下意识地打出一拳,曹贵修一躲就躲开了,转身又要来扣他肩膀。两人就此拆招换式对了几套拳头,那是真武功,可不是一般的街头斗殴,没有人敢上去拉的。程凤台看着只觉眼花缭乱,曹贵修久经战场是玩儿命的高手,生怕商细蕊吃了亏,急得嗷嗷叫唤。商细蕊也确实有欠实战,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兵头过招,那些漂亮功夫都显得捉不上劲。几招过后,曹贵修看准机会脚底下一勾,把商细蕊绊了个仰倒,又往他腹上击出一拳。本来趁此一举,曹大公子一个猛虎下山扑将过去,就能把商细蕊按死在地上。但是腊月红卸妆卸到一半,闻声跑来助战了!见着他们班主打架落败被人欺负,那还能行?!闷声不响,跳起来对着曹贵修的脖子就是一脚,把曹贵修踢了一个大跟头!那一脚仿佛踢的是孙主任的心肝,引得老头也和程凤台一道心疼地叫唤上了。
曹贵修吃了这个损招,被踢得头晕目眩,坐在地上片刻摇摇头睁开眼睛,也不找人打架了。只见他望着腊月红,忽然牵动嘴角,阴恻恻地笑了一笑!这一笑却比动手还可怕,腊月红心里一凛,往后大大地退了一步低下头去,再不敢近前半步。
那边蒋梦萍挡在常之新身前,像要咬人一般瞪着商细蕊,哭道:“你要疯到什么时候!”
商细蕊一骨碌爬起来,像一只野兽似的靠近过去。蒋梦萍虽然害怕,但是一步也不让,她对常之新这份心意,也是上刀山下火海,比谁都不差什么!姐弟俩互相对视,倒是商细蕊在她的眼光之下呆住了。
蒋梦萍收了泪水,喉咙里痛苦地喊道:“你打死我吧!”
同样一句话她曾经也对他说过,那个时候商细蕊没能下得去手,扔了砖头自己哭着就跑走了。今天她又拿这一句来要挟!商细蕊都不知道,蒋梦萍这把唱旦的小嗓子,原来还能发出这样浑厚巨大的声音,震得他胸口起伏不定。他看了看常之新,又看了看蒋梦萍。这对夫妻,不知道前世里和他有什么冤孽。丈夫先夺走了他的姐姐,现在又来挑拨他的二爷,仿佛立志要将他珍爱的人全从他身边铲走!妻子有了男人就忘乎所有,一着急还以死相逼,好像认准了他舍不得要她的命!
商细蕊身子往前一冲,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。程凤台赶紧扑上去,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,拖了就朝门外走。商细蕊硬挺挺挣了一把,程凤台硬挺挺地搂着他,在他耳边说:“你要打死谁?你先打死我!”商细蕊紧绷着身体,还很不甘心。程凤台一边抽出声音说:“孙主任,不好意思,我先带商老板回去。你们接着看戏!”竟是把商细蕊活生生拖走了,留下众人面面相觑。
此时正是程美心的用武之地,她发挥出交际花的特长,笑容满面地把堂会重新组织起来,安排范涟送常蒋夫妇就医疗伤,安排戏子们上戏。其余人等目睹了一出八卦,虽然从头看到尾,却看得懵懵懂懂,就知道商老板打人了,打的是谁,不知道;为什么打的,也不知道。各自入座,各自与朋友们分头谈论,使气氛进入另一种诡异的喧腾之中。尤其今日的贵客曹贵修特别地给面子,整理军装拍去浮灰,重新坐下来等着听《昭君出塞》。他落座后面无表情的摸摸脖子,嘴里发出抽凉气儿的嘶嘶声,孙主任怕他是挨了一脚生气了,小心翼翼地瞅着他,他却忽然扭头一笑,说:“孙主任,商老板的打戏过瘾吧?”
孙主任说过瘾也不是,不过瘾也不是,干笑了两声。曹贵修这一扭头瞥见腊月红,喊他:“小子!过来!”
孙主任和腊月红都以为曹贵修是要进行报复了。但是曹贵修硬把腊月红千里迢迢从院子的那一边喊到这一边来,来了以后,他又视若无睹,一下都不理睬。腊月红被干撂在旁边,唯恐他会突然拔枪,提心吊胆的。孙主任也陪着提心吊胆的,觉得这位大公子比他爹难对付,有点儿摸不透他。
第82章
程凤台把商细蕊挟抱出孙府,商细蕊还在那相当不忿地用力挣着他,闹得他费尽气力,一出门就大喊老葛开车。老葛和其他几个汽车夫正在抽香烟吹牛皮,看见他家二爷满头大汗地搂着商老板,商老板一步一挣,二爷一步一拖,心里就喊了一声亲娘,赶紧把车子开过来。门口的卫兵看不懂状况,犹犹豫豫地要来替司令舅子制伏这个唱戏的,刚一搭上商细蕊,就被商细蕊拎起一脚仰面踢翻。程凤台便是在这个时候,还怕商细蕊被人伤着了,嘶声断喝:“躲开!没你们的事!”商细蕊不知好意,回手也给了他一肘子,打得他龇牙咧嘴。两个卫兵各归各位,心想小舅子您这都是活该的,您就是要我们帮,我们也不敢来帮了,这什么商老板呀,捉贼也没费那么大劲的!
老葛开了车门,协助程凤台捉头摁脚地把商细蕊塞进汽车里。商细蕊在外头还略有点顾忌脸面,进了汽车,那就是孙猴儿大闹天宫了,横过来踹了程凤台一脚,又翻起身去掐他的脖子。程凤台是按着葫芦浮起瓢,觉得商细蕊好像练就着一种邪门武功,能够横生出无数的手脚,敏捷过人,总也捉不住他,好容易逮着一只胳膊,无奈地大喊:“你……你闹什么闹!好好说话!”
商细蕊凑近他的面孔,啐了个口吐莲花:“你自个儿让我要打先打你的!小爷今天就揍死你!”那只胳膊一挣,就从程凤台的手里挣脱了,反而揪着程凤台领口,把他的后脑勺砰地按到汽车窗户上,撞出个大凸包,一边狂吼道:“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!你还是人吗?我和他们有仇!你还替他们办堂会!你就不是人!你敢骗我!我揍死你!”说着举起拳头就要打!程凤台心知他这一拳头下来,非死即伤,小命休矣!不禁反射性地用手护住头脸。商细蕊看到他这个可怜见的怂样儿,拳头就呆了一呆。老葛趁机反应过来,一踩刹车,使商细蕊身子猛然一偏,差点从座椅上翻滚下去,还是程凤台牢牢地抱紧了他。这一抱紧,就再也不放了!程凤台知道,要靠自己的手劲压制住商细蕊那是不可能的,仗着还有百几十斤体重,整个身体躺平了压在商细蕊身上,将他揿牢在座位里,由着他的手脚踢踢打打,只管搂紧了!那拳拳到肉的声音,听得老葛的眉毛胡子都皱了,仿佛在替程凤台觉着疼!
程凤台估计照这么样下去,他是绝不能活着捱到锣鼓巷的,艰难地发出呼声,对老葛说:“先去小公馆!那儿近!”
老葛踩了油门往路上开,撞翻了路边几个菜筐也顾不上,就怕迟了那么一点儿,二爷就被商老板给活活打死了!商细蕊骂过了几句以后,因为嘴笨,无话可以再骂,只能动手泄愤,动了手还不算,一低头咬住程凤台的衣领,狗咬裤腿似的那么摇晃脑袋一撕扯,绸缎衣裳应声而裂。老葛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,心道今天倒霉就倒霉在这一身了,撕了好,撕了去晦气。然而程凤台今天得意就得意在这一身了,懊恼道:“我这头一天刚上身!”商细蕊二话没有,咵哧咬住又是一口,这回连着程凤台肩膀的肉一块儿咬嘴里了,他那口折玉断金的小白牙,疼得程凤台崩出了泪花儿。
活脱脱就像在地狱里过了一遭那样,等到车子开到小公馆,程凤台是全身冒汗而且痛,绸衣裳也撕烂了,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,垂下好几缕在额头上一荡一荡,是一个被蛮力蹂躏过的形象。把商细蕊从汽车里拖出来,商细蕊还有的是力气,可以接着翻腾接着闹,横一拳头竖一脚地不让人好过,挨着一点就要痛死了。老葛是不敢靠近的,他刚才已经挨了好几下了,借口去停车,就此不见踪影。程凤台喘着粗气拖商细蕊进屋,像拖一头发了疯的野驴。往来的外国人颇看不懂,驻足扶了扶眼镜,然后避到马路对面去,心想这位中国绅士一旦穿上了他本国的服装,就变得失去体面,非常可怕。曾爱玉腆着大肚子从楼上跑下来,和赵妈护士小姐她们一块儿惊呆了,不知道这只兔儿爷为什么又发疯,这回居然还和程凤台打上了架,仔细一看,居然还是程凤台单方面地受到了殴打!
程凤台渐渐力竭,对着商细蕊的屁股踢了一脚,想把他往楼上踹。商细蕊往前冲得一趔趄,心头火起,回头就揎出一拳头:“你他妈还敢踢我!”程凤台赶紧抓起沙发上一只靠枕挡住他的拳头:“不敢!哪敢!”他瞥见曾爱玉,着急道:“你呆这干嘛!小心你的肚子!”曾爱玉一经提醒,两手抱住肚皮连连后退,她知道这只兔子是只管发疯,不管偿命的!赵妈与护士小姐也一齐护在她身前,如临大敌。程凤台在客厅里与商细蕊盘桓了一会儿,因为商细蕊根本不肯上楼,只想打架,两人绕着沙发猫捉老鼠一样追打了一场,当然也只是商细蕊单方面地追打着程凤台。
程凤台说:“商老板,不要闹,我们好好说话,我可以解释!你不要打人嘛!”
商细蕊怒道:“说你个鬼!鬼也不要听你的谎话!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!”
最后程凤台赶在商细蕊把沙发掀掉之前,忽然卯起一股力量,冲过去把商细蕊扛在肩膀上就往楼上跑,嘴里还得哄着他:“咱好好说,好好说啊!”商细蕊又叫又骂,又踢又打,把一只鞋都蹬掉了,顺着楼梯啪嗒啪嗒滚落下来。他本身就是一件大凶器,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物件,基本形同暗器,吓得曾爱玉缩了一缩,悄悄探头去看。还是赵妈胆子大,捡起来拍了拍灰,心说这么个东西,怎么也不能够是二爷房里养的,太虎了!
程凤台踢开卧房,把商细蕊往大床上一掼,反手就锁了门。商细蕊摔在西洋式的大床上,随着弹簧床垫弹了一弹,弹出了趣味,借着弹力就要扑向程凤台。程凤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全面投降的姿势,咳喘着痛苦地说:“商老板,真别闹了,再打就死了!”一面吃痛地将破衣裳慢慢脱下来,一面在化妆镜前,照出身上的伤痕数给商细蕊看。他皮肤是一种娇生惯养的白,显得那一身青青紫紫,斑斑驳驳的:“你瞧这牙印!狗啃的!好家伙,都渗血了!瞧瞧!瞧瞧这淤青!”他十分痛惜自己的这一身皮肉,也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,每一块伤痕都够他端详半天的了,太惨烈了!
商细蕊也没有想到,他只是轻轻地捶了程凤台两下子,程凤台就成了一只大斑猫!心里的暴戾已经偃旗息鼓了,嘴上还是不饶人:“你这算个屁啊!这还有脸喊疼!我当年学戏!我爹拿那么厚的竹板子打我!身上一年到头没一块好皮!”回头想到今天的堂会,他就有发泄不完的力气,站在床上一跺脚一蹦跶,使得那弹簧褥子一弹一跳,成了一张蹦床,指着程凤台道:“你快说!你和肠子腥怎么回事!”
程凤台在镜子里就看到一个商细蕊的影子往上一窜一窜的。他本来又累又烦,心头也带着三分怒气,这时候却被逗乐了,笑道:“我和常之新好着呢!亲热着呢!”
商细蕊发出一声雷鸣。程凤台立刻正色道:“能怎么样啊?亲戚托我帮忙,我能不帮吗?”
商细蕊断然道:“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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