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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澈坐在陆昭身边,环过她的肩膀,把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处,一寸一寸地轻啄着。与那副前朝画作一样,那样清刚削劲的线条,在画师手中不过三笔勾勒,看似容易,实则在暗处早已不知不觉下了十足的狠力。与画师一样,要布局、要谋篇,推动着手下的如椽大笔,施压着舆论的千般颜色,连收尾与装裱都有极其讲究的时间与套路。每一处的轻重缓急、用墨设色都不一样,他们都是用这样极高的智慧来作画攒局的。
哪些是浮色,哪些是底色,哪些是面子,哪些是里子,调和哪些颜色来维持整个画面的平衡,调动哪些人来成为心甘情愿的弃子。花海中,绚烂缤纷的颜色被萃取,黑暗中,千年不变的人性被窥探,反复研磨,反复品咂,化入每一次的出手中。这是一个画家与一个政治家成事的始末。
第256章清论
劳碌了近一月的陆昭终于回到家中,相比往年,如今的靖国公可是热闹许多。彭耽书一家暂居府上,同时带过来的还有庞满儿。
说到庞满儿,陆昭也是羞愧得很。行台接二连三的出事,再加上她筹谋王师回攻,根本没有时间过问庞满儿的清谈功课。好在庞满儿自己脸皮够厚,常去向卫渐请教,一来一往倒也厮混得熟络。
不过最让陆昭惊叹的变化则是由母亲顾氏一手作成。借着战乱和王师回攻,母亲已将府中大半绣衣属的奸细以各种理由打发出去。而兄长陆归在截获一批崔谅的军用物资后,竟让自家军队打扮成荆州军,冲入府中大闹一气,至使原本就不多的奸细吓得逃散出走。而母亲也没有把事做绝,到底留了一两个绣衣御史的人在身边,不至于引起皇帝太大的反感,直接掀桌子。
陆昭与母亲已一年多没有相见,在与父亲省安后,便去后院看望母亲。半途恰逢二兄陆冲,陆冲遥指了指西南道:“母亲和彭家妹妹就在水榭处。”
陆昭来到水榭,今日水榭并未摆歌舞宴席,而是摆了一圈纱帷屏障。屏障内影影绰绰,几人或坐或立,形态安然,似乎专注于欣赏某事,但四周却全然静谧。忽然帘风微动,一个婢女从水榭走了出来,而后前往一偏僻处,捂着嘴,轻轻地咳了几声,复又入内。
陆昭走近倾听,此时恰逢水榭内有人发言,她这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清谈辩论。听发言者的声音,应当是彭耽书无疑了。
陆昭轻步走入水榭,母亲顾氏正端坐于中,手持帛卷,身后书阁内乃是精心挑选出的经史子集。清谈中不乏有人提出生僻典故,为取公正,则需有精通经学之人将这些生僻典故查证出来,示与众人。而雾汐则跪坐在侧,时而凝神聆听,时而奋笔疾书,负责将两人辩论的观点与论据一一记下。陆昭一眼便望见了写在帛卷上的议题,乃出自《周易》一句,“发蒙,利用刑人,用说桎梏,以往吝。”
发蒙,乃是启迪蒙昧之意,“说”字即是“脱”。单论字面之意,启迪蒙昧,要对人采取刑罚,用来脱去思想上的桎梏。
那题目只看一眼,陆昭便知道是母亲出的,这一句可谓是母亲对他们这些子女执行家法的支柱论据。
与彭耽书辩论的则是兄长陆归,方才彭耽书以一句“法禁者俗之堤防,刑罚者人之衔辔。”以作支持论据。现
下,陆归正在思索辩语。而顾氏则从典籍之中取出后汉书,翻了两次,便至出处,示于众人,乃是《虞诩传》。
陆昭正思索着母亲此举是否有为两人牵线之意,庞满儿不知从何时走到陆昭身边。两人不便寒暄,只点头打了个招呼,随后庞满儿目光不乏艳羡看向彭耽书,轻声道:“昭昭姐姐,耽书姐姐是不是要赢了。”
陆昭闻言却微笑摇摇头,待与庞满儿行至稍偏僻处,方才低声与她解释道:“耽书此语出自《后汉书》的虞诩传,虽是言明刑法之理,却太过着于痕迹。形体凿之过实,气韵密无间隙,如今局势已近末尾,是最为激烈之时,处处紧逼,不留余地,反倒不妙。”
清谈与朝堂辩论还是有所不同,清谈的措辞更追求清丽玄虚,严忌着痕。辩者所持的论据和观点应如山中原石,在辩论中轮番打磨,时时润泽,最后自然而然地剖金露玉。谈锋若过于着实或者太不留余地,一来容易被对手抓住机会反攻,二来没有余味可思终究是下等谈锋。
而清谈之所以在门阀执政时期颇负盛名,甚至不乏有人以此来作为考量人才的标准,虽然有失偏颇,但在东晋一朝,王业偏安的情况下,任何不留余地和过激的政治举措,都会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带来灭顶之灾。两晋灭亡的原因很多,无视于《徙戎论》的警示,大肆迁徙五胡人口入关,而后在八王之乱打空了最后的汉人军队,已经注定了晋朝的衰败。善于清谈者也并非不善经国,须知王导过江立国、桓温北伐,甚至包括庾亮,都是极富玄名的同时有着强悍的执政能力。而这些人利用清谈玄语,盘桓于大江南北之间,从碎木堆里重新将晋朝这艘大船重新弥合起来。
即便是于现在来讲,虽然魏国已经没有灭国之忧,但门阀执政下在没有角逐出最终的胜利者时,也是各家摩擦频起的时期。此时,这种圆融、留有余地的处事风格和说话方式,既是平日执政所需,也是一个家族长期稳坐权力牌桌的重要素质。
果然,在一丝邈邈的磬音中,陆归道出了引用《庄子》的反驳之言:“绝圣弃智,大盗乃止。摘珠毁玉,小盗乃止。”
所谓刑枷启昧杜恶,俱是多余。现在,彭耽书已经站在了阵败的边缘。
正当众人思索着这一句将要如何应对的时候,却见彭耽书从席中站起,向皇宫处遥遥一指道:“生为英杰,岂囿帷中。若欲启蒙弘善,自当赴太学、廷尉执笏讯狱,使盗者正法,昧者有学。坐于此间,虽侃侃而谈,能言者盗道而已!”
此时,虽有清谈旁人不得高声的规矩,但帷中已有不少人击掌而喝。庞满儿此时也兴奋道:“耽书姐姐之言,甚合我意!生而为人,自当如此!”
陆昭也不乏赞叹道:“擅刑名者,自有其擅道。”
片刻后,陆归也从席间坐起。随后,侍女们撤去帷幕,陆归先向彭耽书遥遥一拜:“此次清谈,女尚书胜,归自拜服。”
水榭中人声鼎沸,陆昭先向母亲遥拜行礼,随后退出水榭,只待母亲归室,再正式省安。片刻后却见庞满儿单独从水榭出来,神情颇为沮丧,见到陆昭,不待她问,便一五一十地倾诉出来:“昭昭姐姐,我曾想以清谈立名,如今才知此事不易。方才陆家哥哥论据,我也只能想到‘大辩不言’之语。耽书姐姐却以践行理论,交于我这讷言之人,不知又要高出多少。前人也曾有言,清谈误国,我现在也是羞于为此。”
陆昭则陪她漫行园中,边走边微笑道:“你能对以‘大辩不言’,已是第一等的谈锋。所谓言不如无言,无言不如践行。耽书素擅刑名法理,此次议题如同其囊中之物,因此能发出践行之语,旁人亦不觉有伪。况且言谈之论,也并非全无用处。”
“蜀汉谯周以一篇《仇国伦》发轫,谏言蜀国应当放弃北伐,修养民生,益州震动,致使姜维不得不请罪自削。这篇言论也是瓦解蜀国的最后一击。蜀汉建立本的是汉贼不两立,王业不偏安,但谯周以此不仅瓦解了蜀国的心气,更瓦解了其立国的合法性。这篇文措辞锋利,反讽暗喻,名噪一时,最终消灭了北伐——这个蜀汉最重要的政治意义。而谯周本人乃是蜀国大族,第一时间劝刘禅降魏,其中之秘,不可言说。而《徙戎论》则与其正相反,欲救晋朝于倾颓,实乃忠贞之论,只恨当国者不能用。也由此可见,妄议可毁一国,正议亦可救一国。”
“至于清谈,也不必过于鄙薄。你若喜好于此,耐心钻研,自有乐趣。清谈与实干,各有各的用途,舆论、意态、文明皆可由清谈而行。崇尚清谈者所戒,不过是莫要勉强操执庶政,干扰国事,致使践行者失其位罢了。”
说话间,雾汐已经来寻陆昭。陆昭随拍了拍庞满儿的手道:“清谈雅意也自有用处。来日长安或许有一场大浩动,你若有意,可以来找我。”
陆昭别了庞满儿后,便由雾汐领引,前去内室,正式拜见父母。顾氏本是严母,心中虽有万般想念,但见了陆昭也只略搂了搂肩,笑着点头,算是满意。然而这份好感却撑不到陆昭回到席位,下一息,顾氏便问道:“今次本有各家发兵扣都之意,缘何改为清议?如此倒好,朝廷言论纷纷,我家可还能善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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